20110727 - 走后门的卖肉师傅_乔海燕_小时候，我家住机关大院。大门口不远处，沿街有一个 - GooglePlus

走后门的卖肉师傅

乔海燕

小时候，我家住机关大院。大门口不远处，沿街有一个副食品商店，几间店铺，有卖肉的，卖鸡蛋的。还有一个卖鱼的铺子，平时挂着锁，只有春节前才开几天门，因为平时不一定有货。

掌管肉铺的一位师傅，姓赵，胖胖的，黄面皮。一年四季，只要他在铺子里，脖子上总挂着一条油烘烘的围裙，头上扣着一顶白帽子。赵师傅营业时喜欢吆喝着──瘦肉？没有！排骨？没有！就这，要不要？──他说的不是本地话，口音怪怪的。邻居的阿姨是副食店的书记，她说，赵师傅是山西人。

肉铺每天早上七点准时开门营业，无论冬夏。门一开，赵师傅早已将肉挂好，拿着一把口亮的大刀片，吆吆喝喝的，将挂在钩子上的猪们转过来转过去，按部位分解、切割，把骨头剔出来，肥膘码在案子上，五花肉一块块摆在柜台的大盘子里，没有瘦肉。猪也怪，吃的不好却总长肥肉。赵师傅收拾好肉，然后开卖。收钱、割肉都是他一人。在门口排队的人也不急，耐心等候。排到近处的人盯紧猪们身上的心仪部位，看着赵师傅下刀给别人割肉，皱着眉，像割自己肉一样；稍远处者则细心观察前面的几个人，从提篮的大小，衣着打扮估计其购买力，希望排到自己时不要只剩下肥膘和骨头。

只有赵师傅，旁若无人的样子，嘴里一口怪腔，并不理会别人听懂听不懂，割下一块肉，啪──扔到盘秤上，张口就是多少钱，很准。

从小学到中学，我每天上学都从这个副食品店门前经过，肉铺里一直是这位黄面皮的赵师傅。有时候，到了星期天，家里大人会给我几毛钱去买点肉，包饺子。我就去排队。轮到我时，赵师傅知道我是旁边院子里的孩子，就问，包饺子？红烧？然后给我割下一块肉，也不上秤，价钱都正好是我手中的钱。

一个星期天，等我吃完早饭出门时，肉铺前已经没有排队的人了。有一个小姑娘给赵师傅送饭。赵师傅就坐在铺子门口的凳子上吃，和另外几个卖鸡蛋的男女说话，打哈哈，很快活的样子。

小女孩是赵师傅的女儿。赵师傅吃着饭，她就进到我们机关大院里找人玩，踢房子，捡石子。她玩捡石子不是用鹅卵石子儿，她有一套羊拐骨，磨得油光发亮。我妹妹常和她一块玩，告诉我小女孩叫喜喜。一次，妹妹跟着喜喜去她家玩，回来对我说，喜喜家住在杜岭，那是市民居住区，进门还得低头，一进屋是个大坑。那时侯，我对市民住的低矮房没有概念，也不明白人怎么可能住在坑里。

文革开始后，肉铺就关门了。但是，赵师傅每天还来上班。来了以后就从店铺里拖出几根旗杆，套上各色旗子，或者在门框上扯一幅横额；然后就回屋学习，或者锁门，上街游行，下班再把旗杆收回去。我有时候见赵师傅和几个人坐在铺子里，手里拿着毛主席语录聊天。赵师傅哈哈笑着，声音很响。

后来我下乡，等回城时见副食品店的肉铺里还是赵师傅。一次我去买肉，赵师傅看见我，一愣，问，回来了？我知道是什么意思，就说，回来了，已经上班了。赵师傅眼光黯淡下来，说，俺家喜喜也下乡了。我问下到哪里，他没有说。我安慰说，下几年就会招工回来。他摇摇头，说，你家是机关，俺不行，一个卖肉的。说着又叹气。

又过了不知多长时间。一个冬天，我去买肉。排着队时，从外面进来一位干部模样的妇女，进门就和赵师傅打招呼。赵师傅抬眼看见女干部，马上把手头的顾客撂到一边，和她招呼。聊了几句，赵师傅问女干部，要点啥？女干部说，今天家里来客，要点瘦肉。赵师傅应声，将挂着的两片肉转来转去，细心挑选，割下几块纯瘦肉，在排队人“啧啧”称奇声中，将肉包好，放进女干部的篮子里。

大家默默看着女干部付款。等她出门，排队的人不愿意了，纷纷嘀咕，责怪赵师傅。赵师傅旁若无人，尽管别人说。说得多了，他割下一块肥肉给你，说，要不要？就这。还故意把那白色的肥膘冲着你。搞得大家又不敢多说。

过了几天，我又去买肉，那个女干部又来了。这回，赵师傅也不问了，从柜台下面拉出一只小筐子，将里面的几块红通通的瘦肉尽数倒进女干部的篮子里，又在上面添了一块剁好的排骨。

这时候，排队的人愤怒了，大声指责赵师傅，说他慷国家之慨，说他拿手中权图私利，说他不斗私批修，又问他是不是造反派？又问他什么出身……说什么的都有。女干部脸微红，赵师傅却不管那些言语，笑眯眯帮女干部把菜篮子整理好，又讨好的提着，打帘、推门，将她送出店外。

赵师傅回来，排队的人还在喋喋不休，有个男人伸出一根硕长的手指头敲着柜台，义愤填膺的样子。赵师傅冷眼看他一会儿，恼了，将手中刀“当 ”在肉案上拍了一下，大声说，你胡说什么！

他说，你看我给她瘦肉了，你眼气了不是？你知道吗？我的闺女下乡四年了，别人都回城了，她就是回不来，一个人在乡下，我是个卖肉的，没有啥办法，闺女她妈只有哭，人家这位女同志，看我实在没有办法，也是可怜孩子，悄悄给我一个招工指标，孩子才能回来，怎么，我不该谢谢人家？

又接着说，我的二闺女也在农村，你们谁能把她弄回来，我当场跪下给你喊爹，见天早上把肉送到你家孝敬你，你们能吗？

排队的人听赵师傅这番说，都傻了，你看看我，我看看你。过了一会，大家醒过来，又叹气说，是啊，谁家没有个知青呢？这个说，我家有；那个说，我家两个；这个又说，我家也是两个……我前面一个人说，算了，师傅，我们也是不知道才这么说，现在你把家里的情况说明白了，我们也不会怪你了，你赶快卖肉吧……

卖肉？我不干了！

赵师傅将刀“唰”砍在肉案上，转身从后门出去了。

排队的人愕然，看看空荡荡的柜台，又看看案子上的刀。那刀依然微微晃动，铮然有声。

这是在1975年的年底。在一间最普通的店铺里，在几个最普通的百姓之间，有谁知道，看似一件不合理的事，背后却有那样的缘由。

（本文作者乔海燕做过红卫兵、知青、医生、记者和编辑，现为凤凰网副总裁。本栏目所述仅代表他的个人观点。您可以通过新浪微博与作者联系。）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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